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环球今热点:《草原》2023年第2期|晓角:淡绿色的马

2023-04-14 09:19:31 来源:《草原》2023年第2期

| 编 者 按 |

2013年,《草原》策划推出“草原骑手·九人联展”栏目,优选内蒙古九位青年作家,全年12期进行重点推介,以凝聚和呈现新一代写作者的新气象和新表达。时间的长河奔入2023年,我们欣然看到这九位作家创作质量和影响力稳步提升,并已日渐成为内蒙古当代文学的中坚力量。时隔十年,“草原骑手·九人联展”栏目正式回归,一批文学新锐正如骑手般在文学的草原上策马扬鞭,让我们共同期待他们以作品传递新一代写作者的精神力量。


(资料图片仅供参考)

文学期刊是青年作家成长发展的重要阵地,积极为青年作家提供崭露头角的机会,是一个杂志的职责所在。这一年,请记住他们的名字:阿尼苏、邓文静、胡斐、景绍德、李亚强、刘惠春、苏热、晓角、谢春卉。

马与人类的关系可以追溯到数千年,历史上马与人类的故事俯拾即是。堂吉诃德骑马周游世界,尼采抱马痛哭,成吉思汗的两匹骏马,这些历史上的经典故事,让我们更加确信,马与人类的关系之密切。在中国的传统文化中,马象征着爱、耐力和自由。本期推出的《淡绿色的马》为没有双腿的“我”插上了一双翅膀,作者写了一封情谊绵长的信,语言诗意中又带着几分悲怆。苦难无法逃脱,那是人的宿命,但淡绿色的马会带着你去到想去的地方。或许以梦为马才是作者的旨意,我的所有的揣测也只是个人的偏见而已,还是来品读她的作品吧。

1

我从来没拥有过一匹马,也不曾学会奔跑,学会站立,可是我那匹淡绿色的马,常常出现于我生命中。

阿冬,此信提笔时,我正在夜晚静守我的乡村。

微冷月光里,我正如当年你去南河边救回来的小鱼,在玻璃罐中略略浮动,伤感生平。有几年,烈日炎炎的七月,村庄大旱,干旱停住了所有的流水。盛夏,河道鲜血枯竭,淤泥龟裂,我们最爱的、小小的南河只剩一渠死猫、亡狗、故物、空螺。但那些幸运小鱼是那么可爱,条条聪明地躲进泥巴里呼吸,等一个矮矮的小姑娘手捧清水,一一寻找它们。南河小鱼生于秋镇水库,破卵,呼吸,混混沌沌,直到某天被排放到贫寒乡村,开始湿冷的一生,疼痛的一生,正如我一般。

你也有家,那间小小的危房,里外三间,房顶下坠,玻璃碎裂,木头朽烂,土坯做的院墙极旧极矮,什么都拦不住,你和我说,你生命里第一个记住的景象是一场深夜大雨,闪电一条条杀开天空,你当时坐在炕上哭,哭得呕吐、发抖,但没人管你,雷虽大屋里还亮着灯,土墙流泪一般往家里流进雨水,突然“砰”的一声,在地上抽烟的父亲抡起烧火棍,把灯泡一棍子打灭了,灯灭了,黑暗里只剩下雨了。

可就是如此的家,你也是个非常快乐的孩子,一双小手,用一下午时间翻找墙角废墟,翻出一个个清亮玻璃瓶,那堆废墟是你用整个童年收集的,塑料瓶、废纸箱,以及无数玻璃,你父亲让收集它们卖钱,这些瓶子曾装过冰糖、装过橘子、装过泥巴,被丢弃后,幸运地遇见你的小手被洗干净,恢复透明。装上水,装上小花、青草,养南河我们的小鱼。那时整个夏天,我的女孩阿冬都在给我捕鱼,捕虫、蟋蟀、蝴蝶,一罐又一罐,一瓶又一瓶,玻璃罐们在村子浓重的阳光里如一个个剔透灯笼,发散小小自然之光,摆满我的家,我不能自己走出的家。

你总是笑着,瘦小单薄如一片冬叶,小脸脏污,眼角结厚厚的泪痂,一年四季穿着仿佛流浪的衣服,青春来临之前,几乎没人留心过你是个女孩子,但你永远是我心里第一个女孩子,我小小的花朵。

阿冬,你经常需受各种皮肉之苦、摔伤、撞伤、病痛、劳累,他们,你父亲,或许还有我叫不上来的大人,我永远不会,也永远难以站起身平视的大人,对你下手那么狠,把你一只手提起来,提一只猫那样,一只死猫,怎么知道痛,提起来,摔到地上,又看你还会不会哭,或者用裤带绑住你手脚,绑出一条打滚的小泥鳅,怎么抽打都不会碎,不会死,只要一沾水便还能游走。

阿冬,我们是最好的朋友,童年里你我没有性别之分,站着的和坐着的也没有距离,你常在我面前脱掉小小的衣服,给我看新的、旧的伤口,父亲在什么时候打了你,你又怎么不小心让自己受伤了。这些直让我心如刀绞,泪流满面。见不到你时,我每刻都渴望着从土炕上站起来。有一天,我在恍惚中感觉你正在受苦,我站起来去找到你,拥抱你,把你扶起来,把脸贴在你沾了血污的小小肩膀上哭,然后喊来我的马,我病体中生来牵着的马,淡绿色的马儿俯身让健康的我们骑上它,飞奔到遥远的草原上。这种渴望几乎让我疯魔,以至于在你面前时忍不住落泪。

我永远记得那年,一个淡绿色的春天傍晚,河已经开了,鱼儿又浮现水中,一冬结束时我窗台上什么都没有,我们的一年在春天正准备开始,无数鱼,无数野花、蚂蚱,无数你的笑容正在来的路上。可那个傍晚,第一次,你在我门外挨打,惨叫痛哭,夹杂几声村人的劝说,你父亲醉酒的脏话,听得我的心痛苦崩溃,阿冬这次真在我门外受苦,可是我是残废。那一天成了我至今的梦魇,常出现在我梦里,痛不欲生。“别打了,她快死了,真的快死了,”我在炕上惨叫,大哭,腿痛剧烈,骨头发热,已经残废的经络在跳,是,我一定可以让腿站起来,跑出去,去救你,骨头在动,在痛,快了快了,这双腿要好了,猛然我看见自己站了起来,站在地上,我来救你了,我已经走出屋门了,地上砖头是踩在脚下的,嗒嗒响,“谁都不许伤害她”。阿冬,你好像也在门外听见我了,我的腿在往出长,长出触角,新骨新肉,我真的在跑了,猛然,我摔倒于地。

淡绿色的马也摔倒了,在心底悲鸣。

我没有长出好腿,我有的只是两大条可怖肌瘤,你就在我门外受苦,可我救不了你。

迄今为止的多年中,我无数次试着站起来,无数次失败。

于是我再也没有站起身过,那个春天之后,你在我门口哭号之后,马就在我身体里病倒了,那淡绿色的马,夜夜悲嘶,让我在噩梦中热泪滚滚,那天之后我常感觉身体里某根骨头真的断了,关在门外的是你,永远走不出门的是我,每个梦都如此。

现在,我们都长大了,你不再挨打,甚至一度带着我离开了乡村,我还是常常在你面前悲叹,有时只要一看到你的背影,便悲伤难当。

阿冬,我今天想起秋秋了,她在天国应该又长高了一点,长漂亮了一点,聪明了一点,曾经我在那座小小的小学门口等她,从铁栅栏中间望她,多可爱的小学啊,有很多可爱的孩子,我们的秋秋是住在积木里……我还记得你第一次领我和第一天上学的秋秋来这所学校,那段日子特别开心。阿冬,我们的孩子终于能上学了,但你给我换上新衣服,推着我走出家门那一刻,我说算了吧,秋秋是站着的孩子,会跑会跳的孩子,不要让那么多人看见这可爱小女孩有个站不起来的爸爸,你在我上方愣了一下,一时神伤,但转而又像小孩一样笑了,“没事,秋秋虽然有个又穷又普通的妈妈,但秋秋有个不一样的爸爸,她会是快乐的人,她是独一无二的人。”你说完这句话强颜欢笑,把我一路推到学校门口,秋秋那时六岁,身体还未发觉异常,她似懂非懂,在身前领着我们。

阿冬,人生至此,我还是想说,哪怕无耻地说,秋秋于那个春天离开我们时,我是个勇敢的爸爸。

2

我有一所小屋子,它常常下雨,有几年屋里下的雨比门外更多,墙壁洇湿,如秋秋小时候大片大片的尿渍,连续阴天时屋顶也会漏雨,一滴一滴,地上放脸盆,放碗,整夜打鼓,整夜心悸难眠。玻璃窗常灌进四季的风,从每个缝隙进入,在我家,常能感觉到小小的风。后来有一天,你从工作的厂子带回来好多旧报纸新报纸,要把窗子贴一遍。我坐着烧水熬面糊,往这些没有人阅读的信息上刷浆,你从我手里接过,把玻璃缝全用报纸糊住,不仅窗户,墙角也糊满报纸,永远不会有人看的报纸,成了我们家的一道皮肤。

有一天,母亲挑水时摔了一跤,我透过窗户看见她蚂蚁一样挑着扁担,从院门走进来,一阶一阶上石阶,忽然猛地栽倒在地,站不起来直把自己滚成泥人,但她始终没发出一声喊叫,只是变成泥人后在地上呆坐着,一动不动,邻居听到我的喊声才把她扶起来。那段时间我开始学习编织,母亲步行十里山路,去那个当时因所在偏僻迟迟未改名成小卖部的“供销社”购买毛线,红毛线,绿毛线,柔软的粗毛线云朵般温柔,她把这些东西给我看,又找出几根铁签子,把着我的手教我编织,我有十根不干重活的纤细手指,母亲常说,这样的手天生便该编织东西。我起先不会织,织着织着就错了,我和母亲说放弃吧,干不成的,母亲沉默,然后猛然在我身上拧一下,我一动不动,经常是她失望地哭了,我又独自织起来。大概两个季节后这种编织技巧才熟练,我一个结一个结地织围巾,织发带,织手套,又熟练地织花瓣、绿叶、波纹、花边,织得顾不上吃饭,忘了睡觉,母亲过一段时间整理一下我的作品,叠好包好,坐火车拿去秋城的大街上卖,被城管赶得洒了一地,她捡回来又送给周围山村的老人,在我少年时期穿手织衣物的人其实已经不多了,但每次母亲整理时都满怀希望称我手艺好,要永远织下去。

我织了一天又一天,把整个少年时光都织了进去,并不求回报,只图一点还活着的感觉。其实我和母亲心里都知道,在我们寂静村庄外面这些织物没人会买。

阿冬多年后,你带我离开村庄,又离开秋城,住进异乡的清贫小屋里,这些织物又给我的人生带来一点新跳动。

那是一个灰青的初冬,我们第一天来到新城市,第一次见到当时已经是老房子的小屋,前屋主是个温实人,慷慨以三分之一的钱把屋子租给一个废人和他的妻子,收拾东西时还热情地帮我们打扫卫生,小屋的每一个地方都落了重灰,墙角,桌面,你在冷水里拧手巾,踩着椅子用一天才把玻璃擦亮,我坐在床上像弟弟般看你劳累,你自幼习惯劳苦,好似在我有记忆前你就这样陪伴过我,比照顾自己的孩子更辛苦地照顾我,后来我生出记忆,你便整整衣冠,和我重新认识一次,同我做好朋友。

阿冬,你永远都是好的,不会哭,不会生气,也永远接受所有伤害,所有挫折,现在想想,我认识的女人里只有两个可谓是故地村庄的精灵,一个是母亲,一个是永远爱我的阿冬。在你们的坚忍中,我永远自怜自己的疲弱残躯。

那天我努力想为新家多干点什么,但只拭完桌子你便让我休息了,我看着屋子发愣,异乡阳光就洒在窗台,这里冬天似乎比故乡更温暖。我想,终于离开村庄了,也许不会回去了,童年记忆已经淡得像水,痛苦都过去了吧,以后会越来越好,一定会越来越好,我是个正常人,我和你要有孩子,甚至我有可能站起来。想了会儿好事,又想到自己现在并不能行走,未来也许只是从一间屋子逃到另一间屋子。

我们在小屋里开始新生活。早上六点,我认真听着你在我身边悄悄起床,下地,打水擦一把脸,找出家里的食物做一点每个村妇都会做的早饭,你吃完了,找个碗小心扣起来,然后出门,我听见那声尽可能轻的合门,睁开眼睛望着屋顶。你又去受苦了,在每人每天足足要作十二个小时的工厂。无数个阿冬被钉在流水线上,一天一天,一年一年被碾碎、分拣、融化、销毁、打包送走,送进无尽的城市尽头。我一个人在家里想着这一切,感觉溺水般无助,我的淡绿色的马在我心里悲鸣。

晚间你回来,我告诉你我想重新拾起来编织,当年我织的衣物是各个村庄都称赞的,不能站的人双手都堪用,权当试试,说不定真的会换来钱呢。你劳累的脸泛起光来,几天后你在周日用你的积蓄为我买回一大堆各色毛线,还买了粗细不同的竹签铁签,我兴奋地织起来。这里不是乡村,没人穿毛裤,我织的大多是装饰品、手套。每天早上你出门时,我便起来织,你在夜里告诉了我好多城里人的喜好,他们穿惯最新潮的衣服,就忘了土布的可爱花纹,适应机器做所有东西,自然好奇人手能做出来什么新花样。我明白该织什么了,我织一张小方毯,把前一个周末和你在公园看见的一圃石竹花织进去,花瓣紫色,花心蓝色,叶子白色,每朵都是立体的,方毯除了花朵的部分都是墨绿色。我织一块杯垫,放在人家桌子上要素雅,就织几个灵秀可爱的小天使,人见了肯定没有不夸的。三天织完一条围巾,用驼粗毛线,厚重温暖,围巾上织满了镂空枫叶,枫叶并不相同,从春的叶苞织到初冬的枯枝。我还织了好多手套,给女孩子戴的在每个指尖上织了小爱心,给男孩子戴的手心上织了小风筝。

一个周末,你把这些织物用纸箱装好,带出了门,你先去找你的工友,先把自己丈夫聊成一个纯良、细腻、命苦但天生懂体贴人的人,又把自己残疾丈夫的编织手艺夸耀得神乎其神,那些女工睁大好奇的眼睛时,你再拿出我一件偏好的作品,女工们一个接一个拿去观赏,其实这可能就是她们母亲的手艺或她们自己的手艺,但还是在你面前表露赞叹:织得真好啊,一个男人织得比女人好多了。你眼神发亮,终于有人称赞你丈夫了,我在家都能看见你激动地摆弄手指,“那,王姐,李姐,你们家有孩子,能便宜买双他织的手套吗?看着给,给多少算多少,就这双有小点地梅的,多适合小孩戴,手织的又耐用,经洗,我们家的穷样子你也知道,真希望多有一点办法。”你声音越说越小,脸越说越红,女工们看着你,感觉如果拒绝这个任劳任怨的妹妹是种罪过,于是王姐欣然收下,掏出十块钱递到这苦命妹妹手里。你于是一整天开心得不知如何是好。

下班回到家,你进门就用拥抱布娃娃的大力拥抱我,眼泪汪汪感叹为什么先前在秋城没有人赏识我的编织手艺,还是城里人识货,王姐人也好,有眼光,现在好了,有第一个十块钱就有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,咱们日子就好过了。

那段日子真是幸福啊,你受了王姐的激励,在周末跑遍你在这座城市知道的大小摊铺,你并不善于交际,你那种笨拙、羞怯和悲切神情,在你哀求别人时表现得淋漓尽致。于是几个周末后,你带回了好消息,离我们有公交车几站远的一个小店想要一点手织的桌垫和小饰品,越新奇越好,还有一个菜市场也想要试试手织的沙发垫子会不会有人买,不过要厚一点的……

我们的日子突然被阳光充满,你拿出你十四岁开始打工积攒下的一点钱给我买更好的毛线、金线、缀珠、彩绢,你甚至催着我学会绣花,好做出更美的东西被人家喜欢,我是那么让你骄傲。早上你出门,留下整个白天给我不停编织。直到天黑,门轻轻一响,阿冬回来拥抱我,在夜晚,你会给我讲更多的新花样和美好的一切。一件一件织品卖出去了,小买卖老板们和你谈起有小孩戴了我的手套喜欢得活蹦乱跳,某个穿着富贵的女人一次订了一整套手织沙发垫子,出的钱甚至比专卖店还高一点,你说有一天你拿着一片织了星星月亮的小垫子路过艺术学院,有个学生出来要去看,直赞是艺术,居然问可不可以见见织它的人。那段日子常有惊喜,我仿佛不是个没上过几年学的残疾人,而是一个深居在珠宝盒中的艺术家。那阳光充沛的日子里连开门关门都是喜悦的。

那个金子一样的冬天过去了,春天一天天浓起来,空气轻柔泛绿,我望着小屋窗外,在村庄,冬天特别长,立夏树木才长叶子,这里的孩子们受冻少,再有一个礼拜他们就扔掉毛衣、围巾、手套,去晒太阳了。我自作多情地想,也许在我窗外出现过的孩子都买过我织的衣服,下个冬天来了,父母还会给他们买我新织的东西。一天上午,你突然打电话说今天不上班了,要带个新交的朋友来家里,你从来不请假,我不知发生什么了,想你这朋友见了我会不会吓到,忙起身安排午饭,心莫名咚咚直跳。中午,果然有个穿着奢华的女人和你一起回来了,她看着有些年纪了,盘头,化了妆,气质很冷,女人进门细细扫了一眼小屋,又把我打量一番,开玩笑似的对你说,“看来这挑毛线还真累人,他都憔悴成纸人啦。”你自嘲说,“没事,他从小就那样。”“我见过好多不健全的人呢,可有保养得好的。”女人说完这话我看着她不冷了,是泼辣了。

餐桌上三个人分开坐,女人瞅了眼我的饭菜,一筷不动,你向我介绍这是颜姐,做高级服装的,她在小摊上看见了我的织品,想问问能不能以后把织品只供给她,她说织什么织什么,可以织衣服配饰,也可以给衣服设计有织物的部分,我的织物已经不是挑毛衣那么简单了,是艺术品,应该用在更高级的地方。

女人笑着说,我和你会开始新生活。那顿饭,那个女人现在想来其实不可信任的地方太多,但当时,富贵女人在餐桌上与我们越谈越热,临走时她拉着我的手说“你的东西像是拿心织的”,我为这句话激动了好久。

于是,我所有的织物都被你送去给她了,过了一段时间,我们一冬来积攒下的一点钱财也拿去给了她,太久了,我记不清富贵女人讲的话了,是因为什么……夺走了我们仅有的一点东西。

我只记得日子里的阳光自此消散,只余周身寒冷。整个春天,我看着小屋窗棂上日日滋生青苔,一点一点吃时间的心。有一天,我用一只碗在窗边种了一碗小麦,用的是你冬离家时珍藏的麦种,青绿生长时,我淡绿色的马在碗中熟睡,窗外落豪雨。

异乡,是深夜听到的场场豪雨。

我的阿冬不相信我注定贫寒,兴冲冲把四处搜集来的奇迹故事讲给我听,某女幼时受重伤,双腿皆断,从小乞讨生活,在师傅鞭下学艺学杂耍,转缸,顶碗,吞剑。十年后此女果成杂耍大师,名遍天下。

广东某地,一男孩小时喜光,见电网火花灿烂伸手触摸,双手皆无,十五岁时立志自学识字,每日从一二三开始至天地人终,三年后已能用嘴叼笔自写文章,每篇文章不过几百字,但情物都具灵气异常,后经人引荐至大刊,发表后引起轰动,无手人一夜间成名作家,作协开大会,点名叫他……

你给我看这些故事,想用这些生命并不贫寒的人的传奇打动我,好让我不再多病忧郁,能和你一起扛住生活的重担,可是我永远只能是我,指间沙粒不握自失,注定最后一无所有。

3

阿冬,我要给你写一封乡间的信。以后无尽岁月里,这封乡间来信会永远停在去你手中的路上。笔尖沙沙行走,村庄虫鸣细弱,我的马静卧在我身边,眨着淡绿色的眼睛。

此时正是秋月如霜,中秋后圆月挂在天上,又亮又净,为人世落下无尽月光雪。深雪里,庄稼沉默不语,它们会在一月之内完成收割,离开田野。藏进我记忆中的牛车依旧悠悠,玉米黄叶洒落一地。胡麻的手一捆捆放上车,土豆的心一筐筐落下窖,玉米的骨头放上房顶,农人也回家,把牛车和墙靠在一起,静守第一个冬日来临。

阿冬,我多么想在我的村庄再认出一个朋友。可在秋天,我只找到了我自己。

近来回忆你我小时候,竟从没觉得秋天孤独过,只记得那时的秋是薄的,永远如孩子眼中一缕阳光一般薄,一丝土屋窗缝的风般轻微,天下没有事物会惧怕这缕阳光,这轻风,那时的秋还没长大,威胁不到人。那时的秋,是秋天的小时候,它长大像你我长大那样需要很多年。

其实对现在的我来说,站立的日子并没多么难忘,甚至变成残废时的痛苦也在漫长岁月中淡化,如今我明白人各有命,兜兜转转最后终回起点。我天生是个无用的孩子,一个更适合坐着的废人,曾经我为这些话愤怒,现在只觉伤感。念及以往,只有你和母亲让我为自己的缺陷羞辱难堪,无用,不可能给你们一点实质报答,永远只是你们的累赘耻辱,尤其是你阿冬,我记得你第一次和人说出自己有个残疾丈夫时的样子,而那次正是我们结婚。那是个春天,树叶刚刚生出一层绿雾,你推着旧轮椅把我推进小小的民政局,我的淡绿色的马也一路跟来。你穿一身红色衣服,头发高高盘起,打远处望,你整个人像一颗枣,我们一路说笑,民政局里的人忍不住对我们投来好事的目光。到了登记处,年轻的女工作人员朝我们抬了抬眼,“他,腿咋了?”她摆弄我们的身份证,和你闲话,你眼神愣了一下,平静地回她“他腿不好”,便再无话。就在这时,我忽然发现你眼里的喜悦没有了。

呆滞的工作人员给我们登了记,在你伤感目光里,我们终于成了大人,成了夫妻。

我们当年很年轻,幻想什么都完美一点,结婚后几个月内我问了你多次为什么要在大喜之日面露伤感,你说你也不知道,真的不知道,回家时伤感就结束了,想不起为什么伤感。

今夜,我又审视自己的双腿,作为腿它们不会站立,作为死物而又永不会脱落,可它从童年某天起伴随我至今,同我一起呼吸,一起痛苦漂泊,日后也自会陪我入土为安,与我同时腐烂。

阿冬。我要告诉你,如今我不再记恨我的腿,因为在村庄前半个季节的某一个澄澈黄昏,我独坐田间,淡绿色的马在我四周奔跑,月光般的马泪从它淡绿双眸唰唰落下,属于双腿的那孔心窍在心里隐约闪一下,我明白了,它们其实和你一样,早早出现在我生命里,也是我的另一本体。

还记得秋秋走的那一年,你和我生了一场重病,小屋也病了,日光灰暗,春风孤苦,整整一年,从我窗外走过的一切都是纸人纸马,竟没有一秒不在煎熬。你彻底被打垮了,一生积起所有苦痛在那一年日夜煎熬着你,你连着几天不吃饭,不喝水,不睡觉,所有的时间用来枯坐,打架,痛骂我,痛骂你父亲,痛骂村庄、工厂、世间疾病,也用脏话痛骂自己。一个下午,你出了门,在没有腿的人去不了的地方你哭到咳出血来,然后回家。整整一年就这么过去,第二年,我们终于没有一句话可说,你还是满身是疤去工作,我还是天天织毛衣,我心下明白,一切都结束了,我和我的阿冬结束了。

我的秋秋一岁时,我找朋友弄来一棵小杏树,和你一起栽在小屋窗下,我每天给小树浇水,每天都抱着秋秋来看纤弱的杏枝。春天来了,小小杏树竟奇迹般开出一树蝶翅般的小花来,按说杏花得长几年才开,你说一定是小杏树喜欢咱们秋秋,就早点开花让秋秋高兴。是啊,真是奇迹,如今想来,秋秋虽那么早便脱了苦海,倒也饱看了几回杏花。小屋萧瑟,满树花儿通透粉白,在春风中美得像要飞走,我把秋秋放到树前,她穿着我织的小粉线裙,梳着小辫子,可爱得令人心碎,杏花被风吹落,落在她头发上,牙牙学语的小嘴边,花瓣变成小蝴蝶,小蝴蝶围着我的秋秋,她踮起脚来抚摸它们,那些伟大的春天,我在门口看着秋秋,直看得无端泪涌。

回到村庄后,秋秋又频频飞来我梦里,三年前,杏花又开,她八岁了,瘦得像只小猫,病苦,药品,刀,针,让我的秋秋永远长不到小杏树高了,永远停在春天一朵杏花上。她每天都哭,躺在病床上喊爸爸,让爸爸带她回家,每时每刻我心如刀绞,秋秋在医院时我的马离开了我,我眼睁睁看着它淡绿色的影子远去,于是你,我在咱们的秋秋人生的最后一个春天把她从医院救了出来,再也没同意你把她送回去,秋秋去世后,世上没有一家医院不是让我心慌的地狱。

我整天整夜陪着秋秋,守着秋秋,在她枕边饮泣,回忆她生命里每个春天,窗外杏花又开了,朵朵如天使欲飞,有十几天我不让任何人靠近秋秋一步,也不让你靠近,你大哭,骂我,跪下来求我,都没有用,杏花片片入泥,秋秋紧紧依偎着我,我再不会错过她一刻。

整个春天,我的废腿都在发痛。

如今回忆,秋秋屋前的杏花是有灵性的,花见秋秋,秋秋见花,秋秋走了后那棵已能结杏的小树我本想砍掉,但它自己悄悄枯萎了,秋秋是杏花精灵,她于春天结束时飞向天空,我也不再喜爱任何花朵。

她留下的每一个片段被我哭够了,想够了,剩下的感情只有看着长空发呆。

所以,当我意识到结束已然来临,多年相伴的记忆反而让我莫名释然,既然什么都有尽头什么都会结束,那倒不如让我带着秋秋赐予的一点记忆回到生命最初吧,村庄清寂,南河无水,我又听见黄昏的低语,秋秋在新月里拥抱我,我淡绿色的马永远卧在我身边。

4

天空下起小雪,枝上有鸟入睡。

初冬已至,大地龟裂,阿冬,你还记得过去村庄的雪吗?那雪下成画儿了还在下,下成灾了还在下,每片雪都如南河的鱼儿一样从天空游来,一夜不停,房顶上堆了厚雪,有时忽然“咔嗒”一声,那房子就塌了,一个女人睡梦里被埋进去,人们吃完早饭才发现她。树林里堆了雪,满树柔白,枯木美得像开了杏花,冻僵的鸟儿石头般掉下来,有野狗一天在林子里捡,天太冷了,牛羊出圈,冷得打喷嚏流眼泪,像小孩一样。整个冬天都在下雪,农人每家院子都倒插着扫帚,似乎真的能扫出晴天……

雪化时整个村庄化成一摊泥水,每家每户的死物、垃圾、破衣服、猪粪狗粪都流到街上,所有的肮脏都被雪带出家门,只等一点点消失于时间。屋檐流脏水,鸟粪冲下来结成冰锥,不懂事的小孩拿来打仗,打输了哭着回家找妈妈,有个女孩从小就不哭,她出生在雪天傍晚,时正大雪纷飞,也正夕阳隐现,在她的哭声中每一片雪花都是游在天空的彩色大鱼。

于是人给她起了个名字——阿冬。

我的阿冬从小就坚强,她从不生病,从不哭,五岁踩着凳子做饭,把手烫了,不敢告诉她的酒鬼父亲,悄悄往手上抹酱油,伤口腐烂一年才好,她从小就善良,南河太小,天气无常,河水干涸,无数游鱼困在河底,她用清水和玻璃瓶救了鱼儿,鱼儿有灵,便永远护佑她。有一天,她认识了一个一辈子只能坐着的小男孩,她陪了他大半辈子,像守着一场雪,终于有一天,别离来临,漫天清雪化成了无数光阴,淡绿色的往昔光阴。

于是阿冬,此刻下在我村庄的雪已不再悲伤。

粗盐般的雪洒下来,我像从前坐在小屋里那样,静看窗外清雪越下越大,渐成飞絮,如有人在每朵雪花背后呼气般轻轻飞舞,飞起,下降,雪花有生命,空中追逐,又片片落在我童年时和你一起居住的古旧屋顶上,那么多年过去了,就像下了一夜雪一样。

有雪粒穿过窗缝落向信纸,这封永不会寄出的乡间之信也即将写完,权当是我薄薄生命的记录,真的感觉欣慰,此刻,我淡绿色的马用它温暖的嘴蹭我的手,秋秋还会在冬夜的梦中来看我,此时此刻,我终于拥有了安宁。

晓角 ,本名李华,2003年8月生于内蒙古乌兰察布市丰镇农村。有小说、诗歌、散文发表于《草原》《中国校园文学》《文苑》《南方都市报》《西南作家》等刊物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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